囿于交通工具技术的局限,古代人类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无论是大河文明,还是海洋文明,在它们的发展之初大都是独立发展,相互之间极少有交叉和互动。
大唐王朝和阿拉伯帝国的怛罗斯之战之所以那么让人心向往之,就是它代表了不同地域两个陌生的文明第一次相遇擦出火花,对于历史爱好者有“出圈”的惊喜感。
其实,在怛罗斯之战的700多年前,汉武帝刘彻治下的汉帝国就有一场直面遥远希腊文明的碰撞。
这是一场发生在两个文明已知世界尽头的残酷战争。
西极天马国
对于早期的中国王朝来说,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绝对是最大的威胁。从蒙恬北筑长城到汉高祖白登之围,面对强大的匈奴骑兵,农耕文明的军事动员力和机动性明显不足,似乎只能被动防守,在一次次的劫掠中落于下风。
在长城南北两边,秦汉之际都是地缘格局的关键转折期
长城以南,秦统一六国开启帝国模式
长城以北,匈奴成长为草原帝国并南下
双方在两条战线上对抗,河套地区是争夺重点▼
公元前138年,年轻的汉武帝心怀大志,想要一举逆转汉和匈奴的实力对比。经过与智囊集团的探讨,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想增加即将到来的汉匈全面战争的胜率,就需要尽可能多的盟友在另一个方向牵扯匈奴人的兵力,让其腹背受敌。
汉朝初期在西北方向是缺乏保护的
匈奴骑兵南下即可威胁首都长安
所以控制河套与河西走廊非常重要
如果有一支友军背后牵制匈奴,显然最好不过▼
这个假想中的盟友,被他们定为了月氏国。
在匈奴崛起前,月氏原本是活跃于今甘肃西部祁连山一带的游牧民族,根据《后汉书·西羌传》记载:月氏“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可推断,月氏是讲汉藏语系、有东方血脉的人群。公元前176年,也就是汉文帝初年,匈奴冒顿单于派遣右贤王西征,月氏战败西迁到中亚伊犁河流域,从此消失在中原人的视野里面。
匈奴人从蒙古高原南下赶走了河西走廊的月氏人
月氏人一路迁徙至伊犁河流域
之后又南下到巴克特里亚(阿姆河流域)
从中原的角度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匈奴是汉朝和月氏的共同敌人,月氏对其更有丧土之恨。所以汉武帝想,如果能联络到这个已经向西遁走的国家,二者一起合力攻讨匈奴则大业可成。
于是汉朝派遣了一个使臣出使西域,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月氏国,这个使臣就是张骞。可惜的是张骞这一路旅程从开始就遭遇了不顺,他还未到达西域就被匈奴所俘虏。匈奴单于想要笼络这个人杰,让他娶了一个匈奴女子,并育有2个儿子。
张骞出发时河西走廊还在匈奴的控制之下
相当于出门没多远就被抓了
不过这之后漫长的草原生活 反而可能让张骞有能力和经验走得更远▼
令人动容的是,张骞在蒙古草原生活了10年之久,却依然保持着对大汉的忠诚。
而且在这漫长的10年之中,张骞精熟了匈奴的语言和地形道路等信息。最终他找到机会逃出生天,继续他当年未竟的事业,一路艰苦西行,穿越了广袤的沙漠戈壁,路过一个又一个绿洲。
且当时的罗布泊并未干涸而是一个大湖,周围河流畅通
向西通过塔里木河流域即可翻越天山通向费尔干纳
然而,当他历尽艰辛终于找到已经迁徙到中亚阿姆河流域的大月氏时,却被告知他们已经不想再同匈奴进行战争。
这并不意味着张骞此行没有任何价值,他在中亚寻找月氏的时候,张骞在今费尔干纳盆地上找到了一个奇特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有着深邃的眼窝和浓厚的黑胡子,种植小麦,而且还爱喝葡萄酒。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个国家出产一种良驹,奔跑时颈部能涌出鲜红色的汗水,所以又被称之为“汗血宝马”。
相比大夏、康居、乌孙等
大宛(费尔干纳盆地)才是西域最富饶的土地
除了富饶,这里还是塔里木盆地和中亚草原的连接点
两个世界的尽头
当这种宝马被敬献给汉武帝的时候,武帝振奋之际写下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之庆祝。
从这首赋的名字也可以看出来,大宛所在的中亚费尔干纳盆地(主要是今乌兹别克斯坦领土)已经是当时中原视角中世界西部的尽头了。事实上,大宛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名字本身就是世界尽头的意思,它被称为“绝域亚历山大”(Alexandria Eschate)。
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其实都拥有费尔干纳盆地的一部分,绝大部分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张骞遇到大宛的时候,这还是一个仅200岁的国家。它的出现与古希腊最伟大的军事家——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有着密切的关系。
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击溃了他的老对手波斯帝国。此后,他的部队越过黑海、里海和伊朗高原来到中亚世界。
亚述帝国和波斯帝国开了帝国模式先河
没想到希腊人能从边陲一隅翻身逆袭
自西向东推到印度河边
一方面为了应对中亚粟特人等游牧民族的威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置戎马倥惚的疲劳、受伤士兵,亚历山大命人在这里中亚南部的费尔干纳盆地修建了一处城墙长达6公里的要塞城市,并以自己的名字给这座城市取名为“绝域亚历山大”,意思可以解释为世界的尽头、最远的边荒。
理查德·斯通曼在撰写《亚历山大大帝》时这样写道,当这位伟大的将军到达费尔干纳盆地的时候,“天上的生物”告诫他不要再继续前行,否则将导致他过早的死亡。
这个告诫是正确的
再往东就要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塔里木盆地了
收益会很小,代价会很大,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据记载当时亚历山大大帝在这个边荒要塞里安置了2000多名老弱残兵,但很快这里就汇集了更多的希腊人。
这些希腊人大多都是曾经被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放逐的战败者。这是因为在几个世纪的征服战争中,波斯统治者放逐了伊奥尼亚和北非的希腊人,大流士一世曾经将整个巴卡、昔兰尼加城邦的希腊人驱逐。他们被放逐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个曾经波斯帝国的边陲地区,今天的阿富汗和中亚南部,当时的波斯巴克特里亚省。
在阿富汗北部的阿姆河沿岸
现在看来是相当闭塞贫困的区域
古代内陆贸易时代则是众多文明交汇之处
(巴克特里亚地区众多古城)
这些希腊人本来的命运也许是永远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地区接受被流放的命运,在日复一日当二等公民的悲惨境遇中逐渐被当地人同化,但亚历山大东征扭转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也许做梦也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同胞居然一路打过来解放了他们,让他们翻身做了主人。
直至亚历山大帝国终结,他们也依然是人上人。
巴克特里亚的希腊化王国金币
(出土于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
亚历山大死后,帝国分崩离弃,原本的领土都被当地的希腊势力继承。波斯地区出现了塞琉古王朝,公元前250年,巴克特里亚保护省的总督狄奥多特一世宣告脱离塞琉古王朝独立,成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也成为了世界上最东端的泛希腊文明。
从希腊人的角度,巴克特里亚是世界的东端
从东方的角度看,巴克特里亚则是世界的西端
其实他处在古代世界的中间
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曾说,那些在巴克特里亚独立的希腊人在这个富饶的国度很快变得相当强盛。而绝域亚历山大(也就是大宛)也在巴克特里亚的保护之下,这两地有着共同的文化脉络,《史记·西域传》中也有记载称,大夏国(巴克特里亚)“与大宛同俗,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俨然一副古希腊城邦的样子。
这一地区的辉煌远比王国的寿命要长
只要东西内陆贸易不止,财富就会滚滚而来
经过200多年的发展,到了张骞到达这个世界尽头要塞之时,大宛已经发展成为“众可数十万”的大国。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惊奇,从独特的建筑、军事到珍惜的汗血宝马,他把这些信息都带回了汉帝国的都城长安。
张骞代表东方大汉王朝前来访问
(图片:wikipedia)▼
东西方文明之战
张骞被任命为大汉使节出使西域的那一年他25岁,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当他再次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个38岁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了。从西域回来的他见过了太多的世界,他的视角已经远远高于世人,能理解他的只有雄才大略的武帝。
汉武帝对于张骞带回来的信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所谓的“西极天马”。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与匈奴的全面战争,大汉必须有强力的战马作为军事储备。
于是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命车令为使与大宛通商,据说他带了千金和一匹黄金铸成的金马来与大宛人交换汗血宝马。但这次交流出现了明显的问题,大宛国王拒绝了汉朝的请求,汉使车令也被杀。
此时的汉帝国已经拿下了河西走廊
更广阔的的西域展现在面前
之前是被匈奴压着打,现在是和匈奴在西域同台竞争
西陲小国的不尊敬让汉武帝勃然大怒,他册封了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率领6000骑兵、步兵上万直取大宛国贰师城。
之前对楼兰国的胜利让汉武帝低估了西域作战的难度,再加上李广利并非老练善战的良将,第一次远征中汉军没有从沿途西域国家中得到补给,等军队到达费尔干纳盆地时仅剩几千人。大宛国虽然军事实力弱,但是依靠着坚固的城墙还是让李广利久攻不下,最终无功而返。
第一次汉宛之战失败过后一年,汉武帝给了李广利3倍的兵力,还有10万头牛、数以万计的驴和骆驼作为辎重队伍,再度征讨大宛国。
这次一路上西域国家见到声势浩大的汉军,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支持态度,主动提供粮草物资,不积极带路的轮台王身死国灭,让李广利军队得以没什么消耗地到达了费尔干纳盆地。
其实每次都要穿越整个塔里木盆地
再翻越崇山峻岭才能到大宛
哪怕沿途有一众友军,也是相当的穷兵黩武了
第二次汉宛之战开始,大宛军队的数次迎击都被强大的汉军打退,于是继续像第一次战争那样退守城池。
但这一次,汉军是有备而来,早早挖断了城池的水源。围困40天之后大宛内部出现了骚乱,城中贵族杀死了宛王出城投降,用希腊式的雄辩与李广利进行谈判,说如果汉军愿意停战他们可以提供城中马匹任意挑选,并且为汉军提供粮食;如果不停战他们就杀死城中所有的良马,然后等康居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打击汉军。
李广利思虑之后,挑选了3000多匹汗血马班师回朝。
这一场汉攻大宛之战对于大汉王朝和西方国家来说,都只是一个小插曲,在史记上也不过只有寥寥几行字的记载。但是它证明了古代中国和古希腊文明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历史上重大偶然事件、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见证。
此后,汉朝从大宛引进了汗血马、葡萄和苜蓿等作物,大宛等西域各国都开始了与中原的通商、纳贡。从此中国人对月氏(中亚)、大夏(阿富汗)和身毒(印度)等地的地理方位有了概念,张骞也成为了中国当之无愧“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